与那少年猛然的一打照面,这世界轰然失声,安静到可以听见心里面雨水一滴滴跌落。洁白面庞上覆盖黑色额发,说不清属于孩子还是成人,男性还是女性的脸,看得久了整个人都会被魇住。那种自身并无知觉的孩童式的美与恶,如同在生长中被强行定格的植物,似乎完全出于天性,却又有扭曲感。
然而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人。那样细幼妩媚的单眼皮,谁想得到只需微微掀动便是人头落地锵然有声。他加入军令森严时刻准备赴死的武士们中间,像一滴水滴入干燥的沙子里,迅速渗透弥漫开来。冰凉的武士刀下,情欲的味道蠢蠢欲动。
因此不断的有人死去,却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原来一开始答案他就已经给过,“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人。”
也许导演大岛渚也正想这么说: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让你杀人。布景、镜头、色调、音乐配合之精致到无可挑剔的地步,每一个姿态,每一步铺陈,都是为了让少年刺出那完美一刀。美的极端不是至善便是大恶。哪里还需要更多的理由。
所以,“我只是屈服于美。”死者们如是说。他们叹息着死去,悲伤或者快乐的死去。少年你是坟头上的一棵树,你郁郁葱葱,嗜血为食。你那么美。
“我只是屈服于美。”我亦如此。
咋一看以为是上帝视角,其实是故事讲述人土方三岁的主观视角,判断思路很容易受土方的影响。一切观察、独白和分析都是由土方提供,视角有多狭隘,观众看得就有多糊涂。雪上加霜的是土方本身是个脑补帝,最擅长给云雾中的真相再来一记烟雾弹。
土方三岁的独白告诉我们:暗恋有多苦,一个人成长为脑补帝的过程就有多迅速。土方自以为旁观者清,认为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可他的目光落在哪里捏?落在加纳小盆友圆润的下颔上,孩子般短而深刻的人中里,莲藕一样白滑的脸颊边。土方与旁人唯一不同的,只在于土方心知这少年绝对不会属于自己,于是土方更加卖力地搜罗加纳情感动向的蛛丝马迹,聊以自慰,满足自己那一点好奇心与窥私欲。仔细论起来,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
我倒宁愿相信,冲田是真的不曾对加纳动过一点念头。不为别的,只为冲田是先与加纳交手,再以同僚的关系打量加纳。在旁人欣赏加纳眼角眉梢的妩媚时,冲田感受的是刀剑的寒冷。知道加纳的深浅以后,要褪去对加纳作为竞争对手的戒备已经不容易了,遑论比好感更深一个层次的暧昧?
《御法度》带来的冲击,还不在于加纳的美艳惊人——银盆脸+三层粉能有多美,再说他还肿着晕染了灰黑眼妆的上眼皮。倒是片尾,冲田对着土方道出的“菊花之盟”分析令人震惊。这个故事在小泉八云的《怪谈》中也可见到。彼时读后,只感陈旧迂腐,不外和风化的儒家“诚信为本”。经冲田总司娓娓一叙,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腐女身份岌岌可危。
“为了信守承诺,不惜了结生命,让灵魂乘风而来。故事的寓意是,别跟轻诺寡信的人结盟。要跟一诺千金的人订约。但我相信这是男色之约。是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不然,怎么会用自杀的手段,为了守约而化作阴魂。
“菊花之盟这题目,就暗示了男色。”冲田总司笑吟吟地补上最后一句。
本身已被加纳吸引的土方立即开始脑补:加纳与自己——太违和了叉掉;加纳和冲田——不对啊加纳是引诱者叉掉;红衣加纳和冲田——对了!就是这一对!!
“你在想什么啊?你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冲田问土方。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开始默默掉泪:资深腐女没有看出的奸情啊,居然被同性恋过敏体质的冲田看出了马脚啊,真是情何以堪啊啊。
土方脑补帝的身份至此处昭然。由他旁白而出的那些暧昧、情欲和垂涎加纳的黏稠眼神,实际全是他脑补产物吧!以至于最后,冲田返身要将加纳这个妖孽了断,土方犹自脑补不断:冲田身居高位,笑容明媚怡人,一定就是加纳真正暗恋的对象了!可恶——!那些仗着美而横行欺凌世人的事物如出一辙的可恶!像加纳,像樱花和冲田——杀!
菊花之盟的寓意,是做人当守信——菊花之盟的故事中并没有出现轻诺寡信的角色。尾生抱柱才是不要与轻诺的人订约。冲田向土方讲述这个故事,忽然发题外之感慨,当是有委婉表达自己对加纳情短薄凉的鄙夷的意思在,可惜脑补帝除了脑补神经发达以外,情商低得可以。冲田已经落定决心的时候,土方还在疑神疑鬼,想知道美少年究竟心仪何人。
加纳这个选角和造型充满了吐槽点啊。面若傅粉唇若施朱是美少年,面敷粉唇施朱不就是MB了咩!!!粉质还不甚光滑,毫无剔透的感觉。真不明白新撰组众为了这么一个造作的哥儿斗个啥。
冲田总司演得得真心担当得起“言笑晏晏”四个字啊!日光下笑起来是春光骀荡,夜色里笑起来就是银月清辉,未语先笑的模样太灿烂了!虽然豆友说“有评价讲龙平演活了加纳的妖冶和冷酷。我倒觉得那总司才叫妖孽一枚,长了一张四月天的女人脸,可就是没心没肺,心狠手辣,要去杀人也好说得像丢了手绢要回去捡一样毫不在意,蹦跶着就去了。”这点不假,可是嗷嗷!只要冲田能认认真真对我一笑,总司队长请给我一刀嗷!
很久之前就有好友给我推荐《御法度》,理由是:这是一部同性恋电影,而且是大岛渚的作品。那时候,此类电影还不十分常见,看过的也只有《春光乍泄》一部,说的还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大岛渚却是很有名的,虽然大部分作品都找不到,偷偷摸摸看了个《感官世界》还是删节版。好友显然很知道如何抓住我的心,因为我对隐晦、敏感而又难以寻觅的东西总是会奋不顾身的。但当时并没有找到这部片,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直到几年后的今天才有机会看到。看完片,关上电脑,我有个很强烈的感觉,就是庆幸。我庆幸我不是在几年前的高中时代看到它,因为那时候太幼稚,只会糟践好东西。
大岛渚的电影风格是很难概括的,但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他在片中所讲的内容大多不是他要表达的东西,它们通常只是个符号,不构成某种目的或结论。比如《感官世界》,就有人问我,这和某类电影有何区别?我很难回答他。因为看大岛的电影需要敏锐的触觉,或者说是一种敏感的本能,这和理性无关,也不需要现实生活经验。直接点说: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不明白的,永远只会把它当那啥啥片来看。在这点上,大岛从来都是很决绝的。但相对而言,《御法度》理性驾驭的成分更多,这是大岛晚年的作品,是对他整体思想的一个总体观照。如果说大岛其他的电影都是对他某一部分思想的解析的话,那么《御法度》的涵盖面则会更宏观一些。
大部分人对于《御法度》第一层面的理解是,这是一部讲述同性之爱的电影。同性恋也并不是大岛第一次选用的题材了。甚至可以说,大岛较早时候的作品《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在对“爱”的挖掘上,要比《御法度》来得更彻底。《御法度》并不完全是部爱情片,所以这次选择同性恋题材的主要目的,也并不仅是为了表现“爱”。我认为,这代表了大岛的一种姿态:与常态的人伦划清界限。其实从电影名字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些苗头。法度:可以理解为法理、伦常,而御,则是凌驾于……之上的意思。凌驾于法度之上,也就是超越法理,脱离伦常。所以这里面的一切都是非常态的,是具有颠覆性的,是悖反的,这就是《御法度》的气魄,也是大岛的气魄。于是他把片子拍得很晦涩,让你不是看不下去就是永远懵懵懂懂,至于其中真义,也许只有他知道,还有,天知道。
来看看大岛的叛逆加破坏性行为吧,如果他想要表达的确实是如此的话。首先,我想大部分人应该和我一样,被松田龙平饰演的加纳迷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加纳是个很暧昧的人物,从外表看,他美,美到让人几乎要憋过气去,镜头对他眼睛和嘴唇的特写让他的美丽得以无限放大,这种介乎男人女人之间又超脱于男人女人之外的美貌让人感觉到危险和迷离。在新选组里,加纳的身体永远是被侵占的一方,估计是因为他有阴柔的气质,但在精神上,他却实实在在地征服了组里大多数人,连副组长土方都没能逃脱。整个新选组虽则法度严谨,戒这戒能,但对加纳,以及由加纳引起的男风,却视而不见,刻意忽略掉了。可见,身体的被征服并不能导致意识的被征服,那些迷恋加纳的武士才是真正的弱者,他们在精神上被他严严实实地控制着,密不透风。这是第一对悖论。
当然,仅仅有爱欲,在大岛的作品中实远远不够的。有了爱,自然还会有死亡,这是一对难兄难弟。对于进入新选组,加纳给出的理由就是能够杀人,可见他血液里浸透了的对于杀戮的渴望。他首次处决组内犯人时的动作老练麻利,让人难以相信这样一个新手,所凭借的仅仅是勇气。而片子大段叙述的他的阴谋,概括来说,则是他利用田代、汤泽对他的迷恋来加害他们,让他尝到杀人的快感。要说爱,其实他们几个他谁都不爱,因为不爱,所以下得了手。以往的很多评论认为加纳是被情欲与死亡所控制,这里的控制,我认为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正反承接的关系:被动的情欲,导致了主动的杀戮;而主动的爱,却导致了被动的死亡。这也是一对悖反。与此相对的,还有加纳最后的结局。加纳是被新选组的第一高手池田杀死的,因为他爱着池田,而池田却不爱他,这是个反相印证。爱情让人软弱,对于死去的田代、汤泽是如此,对于加纳也没有什么不同。也因为软弱,所以要用极端的杀戮来掩盖,试图使自己变得坚强。但其实,最大的坚强是无情,而无情,则是唯一可以生存下来的基础。在大岛的法则中,爱情与死亡是相连的,连接他们的纽带则是情欲,有或者说,爱的表现就是情欲,欲是明朗化的,爱则是会晦暗不明的。从美色、情欲到爱与死,这似乎是弥漫在他作品中的一贯主题,并不是太新的东西。在这里重复,或许只是为了加固这种思想的深刻性而已。
其实大岛还有一个一贯的主题,在作品中表达得更加富有暗示性,也更晦涩,那就是反体制。关于这一点,从上文对于“御法度”这个名字的解释,便可以看出些端倪了。此外,从影片内容的整个大环境来看,1865年,京都,新选组,一个全由最优秀的武士构成的组织,理应充满阳刚之气,颇有军人风采。片始部分出现的用书法写成的新选组各条戒律,极其严格,若触犯任何一条都将被处以极刑,而那个被加纳处决的犯戒武士,则身体力行地应征了“法度”的坚不可摧。但加纳的出现,体现了“御”的概念,男色是驾驭在法度之上的,新选组的大多数人对加纳产生了非分之想,连土方都难以自己,他一边试图洞察加纳美丽的外表之下诡秘的不可告人的灵魂,一边又不能自己地偏袒爱护着他。作为武士的代表,无论是土方,还是田代、汤泽,他们都争先恐后地落入美色的诱惑之中,被情欲蒙住了心智。而同样美丽并武艺高超的池田,对于这种危险的美,却始终保持清醒,他对土方完整讲述的“菊花之盟”的故事,是最明显地暗示。多年来教师与武士深厚的兄弟之情实则是一种曲解,他们之间乃是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同性之爱,就像是新选组里的人对于加纳的爱。但真相始终是被遮蔽的,无论是对“爱”的本质,对武士阶级的根本认识,抑或是对社会体制的无所不能来说。武士、道义、忠诚、法度,在大岛看来,都是曲解,都是误读,其中被遮盖的,是欲望的直接,人性的脆弱,以及对美与色的无力自拔。而体制,在他看来,就如新选组的那些戒律一样,是为了掩盖真相而设置的障眼法,或许可以捆住软弱的人,却无法抵挡人性的真实与强大。
在《御法度》中,大岛再一次肯定了凌驾于体制之上的“美”,这里的美,可以涵盖有美色、情欲、当然,也包括爱。但这样的“美”,可以被允许一直存在下去吗?答案是否定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影片要使用了同性之爱,用一个面目暧昧男人作为“美”的象征。因为这里的“美”,相对于体制,是一种禁忌,一种反叛的极端的有害的东西。既然体制的存在就是为了遮蔽它,那么它本身就注定了不可能与体制共存,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于是,大岛回归了大和民族对于“美”即稍纵即逝的传统观念,认为所有突破体制的东西,既然无法生存,那么就让他轰轰烈烈地走向死亡吧。土方最后看下的那颗樱花树,是大岛对于“美”的最终诠释,因为美,所以死亡。如此决绝。
《御法度》是一部彻底的悲观主义者的作品,且使用了看似柔和幽深,实则却极其激烈的姿态去呈现,这似乎是日本民族所特有的表达方式。所以有人说大岛渚是一个反传统的导演,我不能表示赞同。因为大岛始终是在用日本最传统的美学观念来看待、解决问题,即使是片中使用的种种意象,也很能代表日本文化的各个特征。反体制的目的,也是对于传统的回归,是忠于这个民族根本的民族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岛无愧为一名日本籍的导演,他属于日本,也属于世界。
《御法度》到底讲的是什么?大岛渚说:「我要成为信长,我要烧掉京都!」
《御法度》(1999)——大岛渚的遗作——看起来真是一部恰如其分的「回归」之作:从广阔的世界舞台回到故乡京都,从火急火燎的时政影像回到沉淀着的日本历史,从独立影人和海外制片公司回到成就大岛渚和日本新浪潮的松竹。有人评价说,这出精致的世纪末时代剧,延续了大岛渚后期作品禁断之恋的主题,更展现了日本古典之美。
假如你看过大岛渚1991年拍摄的纪录片《京都,母之故乡》,是断然不会作出如上判断的。一个直陈对故乡憎恶之极,并扬言「我要烧掉京都」、「我要烧掉京都这个旧日本的象征」的家伙,会花力气表现日本的古典之美吗?更何况,这部电影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活力。
「我一手编撰的新选组」
「以假乱真的幕末京都」、「脍炙人口的新选组题材」和「司马辽太郎历史小说改编」,都是《御法度》打的幌子。日本文化爱好者或许会抗议:影片明明足够忠于原著。的确,除去结尾,《御法度》几乎忠实地再现了《前发的总三郎》和《三条滩乱刃》这两篇故事,无非是让长相丑陋的田代彪藏变得帅些,以及把第二个故事的主要人物国枝大二郎换成了加纳总三郎。即便如此,大岛渚还是强调:「这里的新选组是我一手编撰的、有点不同寻常的新选组。」
另一个会令今日观众无法接受的事实是:本片也与同性恋无关。事实上,为「同性恋」命名的恰恰是异性恋者:依照对福柯的理解,在遵从一夫一妻制的异性恋话语占据支配地位之前,无论古希腊或古代中国,都尚不存在同性恋这样的身份,更不存在主流世界对这种身份的排斥。日本武士道中的若众道或众道也是如此。起初,众道不但不是禁忌,反而被视作是表达武士间最纯粹情感的形式。在影片中,任何对加纳吸引同性而非异性的魅力有所微词之处,都不是出自厌恶,而被理解为一种地方习俗和偏好。对此,一些组员总是说:我们藩里没有这样的风气,我个人不好这口儿。
武士道中男男之爱之所以最为纯洁,是因为没有女性这种「不洁之物」的参与。到了德川幕府时期,众道被官方禁止,原因并不是出于对同性爱恋的禁忌,而是不加节制的纵欲触动了统治者的神经。当然官方的禁令并没有真的妨碍贵族找法子享乐,真正对人进行规训的仍然是武士道精神。对于这批社会地位较高的武士阶级而言,还肩负着成为家主维系家业的使命,成年男子成婚后仍然沉迷众道就成了一种堕落和出格行为。这也是法度严明的新选组对加纳网开一面的原因之一,似乎只要让他尝尝女人的滋味——做一个真正的成年武士,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暧昧的漩涡
很多人确实从同性之爱这个题材上察觉到《御法度》和《战场上的圣诞快乐》(1983)之间的相似之处。如果我们追问下去,两部作品更根本的连贯性在于对暧昧和禁忌(局中法度/军法)的演绎。
加纳总三郎身上的暧昧气质——性别的模糊,入队目的不明,对追求者的态度,不剔前发的诱惑——几乎吸引了新选组的每一个人,让这个小团体骚动不已。文化学者伊恩·布鲁玛曾指出,日本人对美少年的狂热,究其根本是对死亡的崇拜。就像盛开的樱花疾速凋零:美少年的美具有一种有毁灭性。确实,汤泽藤次郎说:只要能拥你入怀,我死也甘愿。但值得注意的是,为了一饱欲壑而愿赴死的是追求他的武士而非加纳自己。美少年的绝对纯洁,实则是被主宰权力的武士阶层授予的。加纳固然不会像当代人那样遭受「同性恋厌恶」,却也无时不在父权制的宰制之中。
和古希腊的「爱者」和「被爱者」相像(在众道中则是「念者」和「若众」),美少年成全了武士,但武士却仍是美少年的导师。正是在这种权力关系下,新选组的诸位要将这个暧昧占为己有。不过经历三条滩乱刃事件后,加纳就发生了转变,他直接追求山崎烝,比其他武士更极端地追求欲望的满足,甚至因求之不得而痛下杀手并嫁祸他人。加纳的被动接受到主动出击,让这个暧昧的漩涡径直向新选组扑来,他的魅力因主体的意志而更加强烈,被土方委托才接近加纳的山崎烝都快心动了,连新选组中最睿智冷酷的土方岁三都忍不住问「为何连自己和近藤都对加纳如此宽容」。打破一切规范的狂热暧昧令掌权者无力抵抗,但逾越规范本身是绝无可能被掌权者容忍接受的,这是「反客为主」的欲望主体加纳最终被妖魔化的肇因,最终只能从团体中抹除。
三重幻象
影评人查克·斯蒂芬斯就认为:《御法度》真正要展现的是北野武的面容。这个永远在思考的土方岁三,他的内心活动通过北野武半张抽搐的面孔似乎真的在说话!加纳给新选组所播种下的欲望逐渐转变为焦虑,土方岁三的凝视也由好奇转变为拒斥。土方岁三作为法的权威,幻化成了我们观察加纳的尺度。除此之外,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的结尾,也就是大岛渚在文本裂隙处将整个历史重写的部分:
最终幕的开始,冲田总司一股脑提出了几个惊悚的假设:近藤勇喜欢加纳,土方也喜欢加纳,甚至近藤和土方之间都存有一种暧昧的关系。这些说辞令土方无法接受,他反过来怀疑同样作为美少年的总司是妒忌加纳的受欢迎。这时总司虽然识趣地扯开了话题,却又讲述了《雨月物语》中一则「菊花之盟」的故事,并将两个男人做鬼也要相会的故事引申为男色之约。此时,土方岁三的眼前出现了三幅幻象:加纳等待着自己——不对,这绝不可能;加纳等待总司——这令总司显得愈发可疑;最后,总司等待一席红衣的加纳到来——就像总司口中「美丽的故事」。
这是剧本中唯一「夹带私货」的地方,但在影像空间里,还有更多不可见的内容:
土方岁三必须否认加纳像女子等待意中人那样等待着自己,否则他无法面对总司的质问,无法面对近藤、加纳和自己之间的三角关系。随后,在土方岁三终于将组内所有人是否对加纳动情这件事怀疑了一遍之后,他又怀疑到总司头上,虽然总司对「菊花之盟」的解读反增可疑,但他绝对不可以失去总司这个亲密战友和得力干将,加纳等待总司的这个画面自然而然需要被另一种可能取代。最后,像是一个美丽又致命的故事,反而是总司在等待着加纳,一席红衣的加纳散发着妖气,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美少年,而是主动将人引向毁灭的怪物。妖怪!——只要有了它,新选组近期的运作失常就有据可循,全都说得通了!——说着,便挥刀将樱花/美少年/妖怪除去。
如果充分意识到《御法度》的暧昧本质,就不得不考虑这三重幻象和它的「负片」。
加纳最终被妖魔化,是因为新选组害怕被反噬,由此将组织的失灵归咎于他一人便无往不利。冲田总司厌恶菊花之盟那般的情人关系,因为在这样的关系中,毫无留给他的位置可言,同时他也羡慕加纳主动而强烈意志。以上这些土方岁三或许都料到了,包括他对加纳的感觉,否则谁会歇斯底里地关注着加纳的一举一动,并想去摸清整个组织中有谁和他好上了呢?但这么一个时刻让理性判断充满自身——他即法度——并以此树立权威的人,是断然不会、也不敢承认这一切的。只要除掉加纳,土方岁三的尊严,局中法度的权威,新选组的荣耀,这一切都能保住——这似乎遵循着另一种更庞大更有力的法度。
禁忌的显影
这些透过影像显露出的内容是真实的吗?土方岁三和其他人真的看上加纳总三郎了吗?我们在暧昧的《御法度》中不可能找到答案。这套被大岛渚篡改的底片给出了一种颠覆的可能,但显影后却仍然保持了历史正说的延展性。大岛渚正是在这种不动声色中颠覆性地再书了新选组的故事,但像最初所说,大岛渚之意并不在新选组。或者说,置身于今天的流行文化中,为新选组组员之间配「CP」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新选组可能是一个同性恋团体,对当代的想象力而言也不再构成一个秘密。
如果稍将新选组还原回历史,即便作为明治维新之前逆潮流而动的佐幕暗杀团体,新选组受尊敬的志士身份仍然受到历史的肯定。和武士或浪人出生的幕末志士不同,新选组的成员身份最为混杂,却采取了最严厉的法度来內部管制。它的领导者近藤勇和土方岁三其实是农民出生,自然没有感受到幕末下级武士世代受到上级武士压迫的不满。崇拜武士道的近藤和土方,可能根本不像其它志士那样想攫住历史车轮的前进方向,他们只是想扬名立万、出人头地。所谓法度,即是这种欲望的投射,除了提高杀敌的效率,就是用来排除异己。甚至新选组本身也只是权力斗争的工具:最初提议发起新选组的清河八郎暗地里想将其作为「倒幕」的预备队。
法度出自掌握权力者的欲望又被用来满足他们的欲望,充满土方岁三头脑的可能从来都不是什么理智,而是无法克服的狂热。不能割舍权力,不能理解他人,不能显露自己,尤其是作为新选组「大脑」的土方,他令新选组成为一架掀起腥风血雨的欲望机器。局中法度甚至有其猥亵的一面,不可告人的欲望只能将纯洁的加纳视为挑逗人心的色情(它最好永远处于随时等待接受侵犯的暧昧状态),一旦走火即将之除掉。如果所有的禁忌都是从不可说的欲望中显影,所有禁忌都是用来满足某些人的欲望、某些阶层的欲望、乃至大他者的欲望,那么我们又有多少必要去遵从?如果某个组织、某个共同体是建立在某种「淫欲」之上,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对其效忠呢?
「我要烧毁京都」
作为禁忌的法度,不承认自己的真面目,反而将暧昧、甚至是纯洁视为一种猥亵。——这几乎应和了大岛渚因《感官世界》在日本被控猥亵物传播罪时的抗辩:「凡被表达出来的就不是猥亵,只有隐秘在人们心中的才是」。大岛渚要问的是,禁忌是由谁、出于怎样的目的设立的,它是否只是某种施展权力的手段。
换一个角度来看,被禁忌所规范的情色行为,是对性禁忌的公开违背。那么违背禁忌的事物对禁忌又有怎样的影响呢?在法国作家巴塔耶的眼中,情色正是对性禁忌的一种逾越行为。它扬弃禁忌但不废止禁忌,正是在有组织的逾越中,比如狂欢节、牺牲献祭之中,人得到了某种解放。如果像《御法度》中那样,严行法令以杜绝逾越行为,那么人就只将激情和焦虑转化为亵渎和玷污。从后果上来看,这套法度导致了新选组、乃至整个幕府的灭亡。如此说来,大岛渚决心拍摄《感官世界》就更容易理解了,他将影像和影像制作视为一种逾越规范的行为。与其说他对禁忌彻底拒绝,不如说他是要超越它,并挑唆观众在感知中和禁忌直接遭遇——要么臣服、要么逾越。大岛渚曾说:「拍电影就是一种犯罪行为。」那么,看电影难道就不是?
但大岛渚注定离我们远去。距今才不过20年,已很难用文字再现世纪末的人们对《御法度》抱着多大的期待。《御法度》问世之后,从2000年至2013年逝世,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大岛渚鲜有公开露面,2009年由四方田犬彦等编纂的四卷本《大岛渚著作集》出版,就颇有提前盖棺定论的意思。可大岛渚的过时,看起来又是如此理所应当:学生运动和革命在上个世纪末之前已划上句点,另一方面,情色在许多地方已经是公然的商品,甚至,通过全球化和互联网,许多禁忌之物都无所遁形。
就这样,大岛渚被遗忘了,却有三样东西被人们牢牢记住:十大禁片之一;跨界神话坂本龙一&大卫·鲍伊;15岁时出道的松田龙平。(这三者对应的影片在豆瓣被标记的观看量,数倍于大岛渚另外19部长片观看量之和。)这种可怜的下场和吊诡的反差,说不定也映射着我们时代的欲念和症状。或许,对「时代成就作者」有着高度敏感的大岛渚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时,或许,是我们尚未意识到自身所处的时代。无论如何,如果今天大岛渚仍然要被观看的话,不做好要不断烧毁京都的准备是不行的。
—— 首发于公众号 小把戏去冲浪 ——
参考资料
• 大岛渚导演,纪录片《京都,母之故乡》,1991.
• 司马辽太郎,《新选组血风录》,张博译,重庆出版社,2014.
• 大岛渚,《我被封杀的抒情》,周以量译,新星出版社,2016. 引文分别出自p.87, p.9.
• 伊恩布·鲁玛,《日本之镜:日本文化中的英雄于恶人》,倪韬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
• Chuck Stephens, “Deadly Youth”, Film Comment: November/December 2000 Issue.
• Dennis Lim, “Nagisa Oshima, Iconoclastic Filmmaker, Dies at 80”, viaNew York Times: Jan. 16, 2013.
• 乔治·巴代伊,《情色论》,赖守正译,联经出版公司,2012.
这部片子是夏天的一个蝉鸣聒噪的夜里看的,当时觉得凄美却不能全部理解。加纳杀掉田代的报复性的暴虐,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和计谋让我觉得残酷,然而当我从武士道的方面来分析,就似乎觉得这一些有了一些情理。(情理是在日本很重要的一个道德规范)
武士道是封建时代日本立国的灵魂,自从镰仓幕府以来,武士道逐渐确立了所有日本武士应该遵循的心的准则。相对于英国君主立宪的宪法和拿破仑法典这样的西方律法,武士道更看重于行动而非言行。这种行动应该迅速,毫不犹豫的执行。武士道首推忠于主君的义和孝道,这是武士道的灵魂。那么加纳杀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因为他首先是一名武士,然后才是一个少年。而主君的命令是与他武士的荣誉有关的。如果他不杀田代,近藤当然会另选人杀掉田代,而且加纳自己也会因为违反了法度而被杀死。他会变得不忠,从而像罪人一样被杀。在武士的眼里,生命是不值钱的,起码比起荣誉,生命贱的太多。而当他杀掉了真心爱他的田代,他却又变得不义(从而又违反了法度)。于是他还是必须死。他和田代死了,而法度,武士的心的准则,却得到了表面上的维护。事实上,也许田代和加纳都死在了近藤布置的必死之阵里,而阵中寒光闪闪的利剑,就是武士道的不可质疑的法度。
近藤可能是爱加纳的。所以妒忌使其利用法度杀死了田代。近藤为什么用加纳杀田代呢?我觉得似乎用圣约翰的死可以解释。希律国王的宝贝女孩儿(病态的)爱上了圣约翰,在母亲的教唆下向父王要约翰的头做唯一希望的礼物。她抱着那颗血淋漓的头亲吻的时候,想必心里的感觉和近藤应该很相似。
加纳也许是不会爱任何人的。他努力实践武士的忠勇,却似乎走了旁门左道。他缺乏仁义,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武士。而直到死,他却可能以为他是呢。做一个真正的武士不是仅仅杀人而已的。武士道要求直白的角斗,而不是像加纳那一向采取的绥靖阴险的做法,加纳用计杀了田代,这也正是冲田真正确定要杀掉加纳的瞬间吧。
影片中唯一真正的武士,则是冲田。他具有其他角色不具有的武士的要素:仁。同时,冲田是典型的临阵不乱的(这可以说明冲田是真正的勇敢的武士),与他相比,加纳的动作无疑是戏剧性的,女性化的,阴险的,柔弱的,悲剧性的了。他死在冲田的手里真是必然的。冲田是真正的男性美的象征,是武士道真正的化身,是法度的代表,是如同神一样的裁判者。
而作为观察者的土方也许就是编者本身。日本武士道的渊源是佛学,神道教和孔孟。武士道精神并没有随着明治维新而消亡,而是在麦克阿瑟的姑息下仍然蛰伏于日本人心中最隐秘最重要的位置。他从这纠缠不清的情谊和法度的博弈和阴谋中也许悟到了武士道的致命性,所以才在结局里挥用武士象征的刀砍断了象征武士道的樱花。这是编者预言武士道必将被武士道自己消灭吧,也许这整个影片,也只是为了说明这个预言?而其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道具和不必较真的噱头吗?
真是奇妙。日本的很多片子总会在心里留下一种特别的无法说情的感觉,似痛非痛,却阴沉高贵,似乎总有太多太多的凄美,让人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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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加纳死于冲田总司之手,而不是被其他的人杀死,难道是因为加纳喜欢冲田,或者冲田才是最美的?新撰组中已经见识到了冲田的偶像+实力派,此电影又一次坚定了我心中冲田为日本第一美男的形象,武田真治饰演的很好,不愧日本一代妖男~~~
松田小同学的微笑真是太美好了。
多年後再看,松田的“美少年”的意味明了。
武田真治的冲田总司真是养眼,哀叹历史真实人物英年早逝,片子很美,就是翻字幕的是个脑残,看中文字幕多半都云山雾罩,需靠英文字幕才得以解读。
大岛渚的电影看过几部,朦胧感觉,他可能是在以各种手法和角度,展现情欲的形态,和力量——无论那种力量是创造性的,还是毁灭性的。女人间的嫉妒是可怕的,男人间的嫉妒就与之不同吗?它可能来得更阴暗也说不定。这部电影给我留下的唯一疑问是:加纳到底为什么留刘海?
土方岁三是个脑补帝,但事实不一定是如他想的那样。在我看来,加纳加入新撰组,就是为了可以杀人而已,他也对男人的追逐恋慕乐在其中。虽然影片拍出来加纳主动诱惑的只有山崎一个,和他发生肉体关系的也只有汤泽(和田代有没有肉体关系也不好说),“我只要能拥着你听一声晨鸦的啼叫,即便是寿命缩短也心甘情愿!”汤泽的这句话一语成谶,杀汤泽的凶手到底是谁,影片中没有明指出,加纳,冲田和田代都有凶嫌的可能性。这小小一部电影,简单几个镜头,竟然能把剧情搅和的如此不明不白,可谓手段高明。(7/10)
武田真治演的总司真是让人掬一把泪啊...特别是在看小朋友抓鱼那段戏的时候,这样太阳底下温婉华丽丽而又气质绝佳的少年去哪里找呢TLT
当年王扶林选欧阳奋强演贾宝玉,看重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他那张在成人和孩童两种印象间游移不定的娃娃脸。加纳惣三郎这样极尽日式美学的人物,除了被选中的那个人,谁也演不了。所以我可以容忍北野武的土方,崔洋一的加藤,但决不可能忍受松田的加纳。老天瞧不上你,你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新撰组这个同志剑道队。。。美貌的少年残忍起来才是最可怕啊!里面每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都错综复杂令人回味无穷...
松田龙平~惊艳!!!武田真治的笑容很美好,到五年后,我还能记得他在河边的笑,怪不得,会让他演新撰组最最受人欢迎的冲田总司~~~~
依然是日本文化中的美與殘酷,難忘最後一個鏡頭,被土方砍倒的櫻花樹撲簌跌落,夜空下霧氣與花瓣如細雨輕撒,境界肅穆淒美。影片整體與細節都充滿文學美感,臺詞很少,但少年的冷豔、神秘、誘惑、邪惡,斷袖的禁忌感,猜忌、陰謀中的宿命,都是秘而邪的東西,而正是這種東西讓人迷戀。
本来木村拓哉在95年已经受邀接了加纳这个角色,但电影因为种种原因推迟了三年开拍,木村也因为错过档期没有参演,大岛渚强调木村没能参演是他觉得最遗憾的事。95年正是木村颜的巅峰,虽然龙平也不错,不过也很想看木村版的加纳。
新撰组的大家每天闲着没事就在脑补下属和同事的同人文……个个对着美少年想入非非……你们真是够了= - =、、
原著田代是个丑逼村炮,对加纳纠缠不休以至于加纳要借刀杀人;电影找了浅野忠信这种帅瞎狗眼的演田代,以至于我都没搞懂加纳不爽个毛,甚至于觉得加纳对田代也有点意思这样的...
男同题材的日本武士片。大岛渚拍完《马克斯我的爱》13年后才拍的剧情片,也是他最后一部导演作品。我想他可能也觉得是已经拍尽人间奇情了吧。这些片中的情感我虽然无法理解,却不能否认其细腻而隐晦,复杂而独特。让人为之叹惋。我不觉得松田龙平算美男子,倒是北野武亮点颇多。大岛渚老爷子走好!
“我想把你搂在怀中,聆听晨曦的鸟声”
死鱼眼,大饼脸。。。冲田总司比较美。。
腹黑者被自己黑死。这部电影看得实在是太累了,过度内涵搞得蜗每句台词都忍不住去追究其深意,MaMaMia!结果看完了雾水之处依然很多,也没有哪篇影评可以完全解惑……豆瓣er不是很喜欢解密的这次怎么没人解了?谁来跟蜗聊聊这部电影吧啊啊啊啊~~~
观影盘点期,看过留脚印~
松田龙平真的是美艳如妖,尤其是最后和浅野忠信对决前,那诡异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