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珺「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50823·上海
李睿珺是一席第312位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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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il protected]我今年三十二岁,甘肃高台人。我出生在一个叫花墙子的村庄,在这个村子里面有很多湿地,所以大家在修房子的时候,都会去湿地边的池塘边裁土坯,因而在土坯的最上面会长很多杂草,杂草中间会盛开着很多小的花朵,于是,用这些土坯垒砌的墙面上,总是会盛开着各种小花朵。据说这是花墙子村的由来。
我在这个村子里面拍摄了四部电影,差不多有三部长片和一个短片。这些片子要么是在这个村子拍摄的,要么是以这个村子为据点,在周边辐射拍摄的。原因很简单,我出生在这个村子里面,这个村子里面有我特别难忘的一些过往,还有,这个村子里面生活着那些我最关心和最感觉到亲切的人们。
在我的老家,好像更多的老人对土地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当然这种情感是从他们出生就开始的。我小的时候,印象中,我的爷爷、我的父母经常给我们讲,小的时候他们西北物质比较匮乏,这些孩子出生的时候炕上没有太多的被褥,就在这个炕上堆上很多沙子,因为炕的温度自然会让这些沙子变得暖和,然后孩子就出生在这些沙子里面,沙子脏了,就把它铲了,换上干净的沙子。于是,对于我来说,我对土生土长有了一种特别特别特殊的解读的方式和意义。
在我后来每年回家的时候,我跟我的母亲聊天,总能聊起这些。村子里面我熟悉的那些老人,就是有很多老人已经去世了,他们去世的原因大部分有几种吧,一种是因为他们的儿女都到外地去打工了,他们晚年得不到悉心的照料,就郁郁而终了,还有一些是因为他们晚年生病,怕拖累在外打工的儿女,所以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放弃治疗,就这样去世了。
我就觉得,这些老人他们的一辈子都是在为他们的儿女而活。他们年轻的时候,把他们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等到他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会极力给他们孩子最好的教育,等他们长大了之后,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们娶上媳妇,然后生孩子。等他们晚年的时候,他们希望能够像他们曾经照看他们的父母一样,能得到他们子女的照顾。但是在这个变化和变革的时代里面,因为时代的变革导致家庭和社会关系的重组,原有可能延续了千年的这种亘古不变的生存的法则,到这儿已经不太适用了。
这些老人也好像似乎没有太多的怨言,他们就觉得,如果他们有一条裤子,还没有破到露出屁股,他们就不会愿意去买新的。对他们来说,可能觉得,只要他们眼睛还有能睁开的那一天,他们就会愿意到地里面去干活,直到他们死去的那一天。
这个会让我想很多很多,我觉得那人活着一辈子,他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然后他就像我小的时候在村子里面见到的那些牛啊,马啊,驴啊,它们一辈子也许都是在干活,直到干不动的那一天。这些牲口去世了,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人会记得这些干活的牲口。于是我决定我要拍一部关于这些老人的电影。
当然,在我的村子里面,从来没有人见到过有人拍电影,也从来没有人演过电影,更何况是一个从这个村子里面走出去,又回到这个村子里面的一个小孩,他想在这个村子里面拍摄一部电影,而且他还希望让这些村子里面的人去演这个电影。我拍电影的事情变成了这个村子里面最大的一个笑话,他们觉得这个不可思议,也变成了他们茶余饭后聚集在村子口聊天的焦点的内容。最后我就决定从我的亲戚朋友中间下手,于是我把我的亲戚朋友集合在一起,去选出一些我认为他们适合这个电影的人,然后经过一个月的培训,希望他们变成我电影的演员。
在这个准备工作开拍前,我需要请一个老人来演这个电影里面很重要的一个角色,他是一个逝去的父亲,他已经死去了,所以说他的表演基本上是以遗照的方式来出现的。
这个老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当时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在村子口,然后是为了让我的电影能够拍摄顺利,所以说我洗了三张照片。这个老人看完照片之后,他说他特别喜欢,说你能不能给我一张照片,我说其实这是遗照,他说没关系,我真的很喜欢,我就送给了他一张照片。
其实在我电影里面,用的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但是现在我选了一张彩色的,因为,虽然在我电影拍摄的第二年他就去世了,但是在我的心里面他依旧是活着的。
我送给他那张照片之后,他后来觉得,他就拿着这个照片,然后在村子口给别的老人看,于是在我拍电影的那个过程中,总有其他的老人会跑到我的身边,悄悄地对着我的耳朵说,能不能帮我拍一张遗照?我说要等我拍完电影。在我整个电影拍摄结束的时候,我给这些老人拍了遗照。
起初我特别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在活着的时候,在我看起来他们的身体还很好的时候,会对一张遗照那么有心思?后来我跟我的母亲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他们的很多儿女都出去打工了,这些儿女可能是几年回来一次,有的可能是这些老人去世的时候,才会匆匆赶回到村子里面。但是他们觉得在出殡前应该为自己的父母准备一张遗照,他们在家里面去找各种父母的照片,找了半天发现没有,情急之下,这些子女通常的方式都是会去到县城里面,拿着自己父母的身份证,在照相馆里面把身份证上面的那个照片放大,再放大,最后拿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是从身份证上面扫描下来的,甚至在这些照片的脸上还压有那个长城的防伪标记。他们不希望有一天他们去世的时候,他们的遗照也是从身份证上面扫描下来,带着那个长城防伪标记的照片,所以说他们让我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老驴头》这个电影大致是讲,一个老人他73岁了,他有3个儿子2个女儿,但是这个老人依旧靠种两亩自留地维持他晚年的生计。有一天他突然间发现,他父母的在沙漠边的祖坟快要被这个沙漠掩埋了,于是这个老人就每天奔波在这个坟地之间去治理他父母的祖坟,同时呢,国家有新一轮的土地改革,所谓的土地流转政策,其实就是集中土地,让少部分有耕种能力的人去耕种,没有耕种能力的人去给这些新时代的农场主打工。对于这个老人来说,这两亩地是他晚年赖以生存的唯一的生产资料,地是他活着的希望,而坟,可能未来是他的归宿。于是他在这个田间地头奔波至死。
这个电影拍摄结束之后,我每年过年还会回到这个村子里面,我跟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爷爷奶奶,我们在过年的时候都要去自己家的祖坟去祭拜、去烧纸,在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就是大部分的坟地都是在沙漠边上,我们总是在那个沙漠上,会碰见一些年轻人,就是茫然无助地站在硕大的一个沙丘上胡乱地烧纸,烧完纸之后他们走了,我的父母碰见他们就会寒暄几句。通过他们的寒暄,我得知其实他们是在外地打工,就是有四五年或者五六年,偶尔回来一次,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突然间发现,自己父母的祖坟已经被那个渐渐移动的沙漠给埋掉了,他们已经找不见他们父母的祖坟到底是在哪里,于是他们把整个沙丘当作他们自己父母的祖坟去祭拜。
当然有人认为说,我拍的电影是边缘化的题材,这一点我非常非常不认同。中国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面,生活着到目前为止近两亿的老龄化人口,在这个近两亿的老龄化人口里面,其实有更多的人是生活在农村。我拍摄一部如此庞大群体的一部电影,居然会变成了边缘,请问这种边缘是谁把谁边缘化了?
在拍完这些电影的时候,我陆续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我小的时候,在我放学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两分钟就可以回到家,但是我特别特别渴,我就真的回不到那个家里边了,就想趴在那个村子里边的小溪喝饱了水再回去。其实通常意义上,那个水是大家饮牲口的时候,会把牲口赶过来在那喝水,然后我就在那喝饱了水我回去。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些小溪已经干枯没有水了,而且黄昏的时候,会有成群的骡马牛羊从这个村子的不同的四面八方回到这个村子里边,但是现在这样的景象也没有了。
我会产生一个特别大的疑问,如果说这些成群的骡马牛羊都已经没有了,按理说 它们再也不会去那个小溪里面喝水,那个小溪里面的河水应该更加充盈,涨得更加饱满才对,而且因为这些成群的骡马牛羊不可能再去沙漠边去吃草,那沙漠边的草应该长得更加丰茂才对,但是为什么那些沙漠会移动得特别特别快,就是那些在坟头上茫然无助,找不到自己父母祖坟的那些年轻人,和他们被掩埋的祖坟,以及这个村子里面老年人的晚年生活,以及这些河流,牛群,羊群,其实它让我通过环境的方式看懂了人们的内心,我后来发现,其实干枯的不是小河,是因为人们的内心都已经早就干枯了,沙化的也并不是那个沙漠,是因为所有人的内心都已经在沙化了。
2010年,我住在北京,我在中关村图书大厦看到了苏童老师的一篇小说,叫《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我在看到这个小说的时候特别意外,也有一种莫名的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其实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小说,但是他给我的一个感觉,就好像那个小说的故事已经在你的心里面,或者在你的脑海里面封存了很久很久。
这个小说的故事大致是讲,一个老人,他每天会带着他的孙子和孙女到村子里面的一片湿地,就是一个池塘边的一棵树下坐着,然后去等待仙鹤,去看仙鹤。村子里面所有的人都说,这个老人是一个神经病,说他老糊涂了,他有病。然后呢,他的孙子就问他说,爷爷,你为什么会要等仙鹤来呢?老人说。如果仙鹤来,每一个仙鹤来,它就会带一个人到天上去,我也希望仙鹤能把我带到天上去,我不希望在我未来去世的时候,被你的父母或者你的姑姑们拉到西关的火葬场火化了,然后从烟囱里面变成一股烟,然后飘走。他认为,人一旦变成一股烟,什么就都没有了。
于是,这个小孩说,那很简单,我把你藏起来,你就不会被拉到西关的火葬场。他说,我藏的任何地方,他们都可以找到,而且我死了,我也不能动,我也不能阻止他们。于是这个小男孩说,很简单,我们就在这个地上挖一个坑,然后你躺进去,你睡在里边,然后我们把你埋起来,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永远永远睡在这里,永远不会有人找到你,你就可以等仙鹤来把你带到天上去。于是,这个老人和他的孙子和孙女就很巧妙地挖了一个只能容纳一个人坐进去的坑,帮助这个老人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我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因为这部电影,恰巧我觉得它是在讲述一个老年人晚年的精神世界的部分,而《老驴头》好像是在讲述一个老年,晚年生活物质的部分,我觉得它们冥冥中有一个内在的关系,《老驴头》的结尾恰恰好像是这个电影的开始,于是我把那些村子口每天聊天打牌的老人和那些孩子集中起来,帮我去完成这个电影。
在《老驴头》里面,那个老人每天固执地在沙漠里面去治理沙子,他把整个一个沙漠治成了田字格,但对于这部电影来说,这个老人他每天固守在这个池塘边,他甚至守护这片水草,希望不要有人把它们割去喂马,因为他觉得,如果这个草被割掉了,那就意味着白鹤再也不会来到这片地方栖息,他就没有机会坐着白鹤到天上去,于是他疯癫般的去守护这片草地。其实这片草地是这个老人最后的精神家园,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懂得或者理解。
我的舅爷爷是我的这部电影跟《老驴头》的主演,他就是一个农民,但是在这部电影拍摄完之后,他获得了澳大利亚一个电影节的影帝,他得了最佳男演员,当时跟他一起提名的,我印象中还有刘德华,吴彦祖之类的。
我们去澳大利亚前,正好是在中国的春节期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最后觉得唐装比较合适。我们找遍了县城,没有一家有唐装卖,他们告诉我说,唐装在我们这个地方,基本上就是老人去世或者过寿,或者孩子结婚才可以穿,所以说我建议你们去寿衣店。
然后我就跟我的舅爷爷去了寿衣店,寿衣店的老板给他做了这件衣服。三天后我从寿衣店拿着这件衣服,去家里面给他送这件衣服的时候,我的舅奶奶当时说了一句话,说这件衣服特别特别精神,等你从澳大利亚回来之后,我们还找这个裁缝,把你未来的所有的寿衣全部做好。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
通过这几部电影,其实我逐渐地发现,因为在拍摄白鹤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就是大家农忙的时候,这些村民就在农忙的闲暇之余来参与这个电影的表演,就是因为这些事情,我们拍摄的场景周边都是庄稼地。然后我突然间发现,其实我作为一个导演,我跟这个村子里面的农民本质上干的工作的本质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在处理时间的问题,在讲述生命中的故事。
这些老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他们春天去地里面播撒种子,然后经过一个夏天的培育,到秋天他们去收割这些粮食,然后他们把地翻一遍,第二年重新开始。他们不断地去耕种时间,培育时间,收获时间。其实这个粮食的概念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时间和生命的结晶,他们去咀嚼这个时间,去延续他们生命的物理的时间,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
我突然间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拍摄的时候,没有一个老人对于这个死亡的事情提出疑义,就是生活中的这些细节,他们天天都在跟生命打交道,他们每一年都在重复见证生命和时间的轮回,对他们来说,生死已经沦为日常了。
得到这个最佳男演员非常非常高兴。我们回来之后,很快,我的生活,他的生活,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然后又有一天,我在从北京的西土城地铁站出来,我本来已经路过了,但是我听到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声音,她在教训她的儿子,说,暑假我把你接到北京来,我带你去了游乐场,我给你买了新的衣服,我也带你吃了麦当劳,但是你这半个月时间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妈。于是我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看了看他们,然后我走了。
我一路上想了很多,我觉得其实这个孩子只不过是这6000万的留守儿童里面的一员而已,这个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对于这些孩子,父母只不过是逢年过节的一个电话,或者是在家里面的一张照片而已,他们童年就是在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的概念里面,可能觉得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他们就是要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是不管自己父母的。突然间我会越想心里面越难受,因为这些孩子有一天都会变得跟我们一样大,他们会变成这个社会各个阶层的中流砥柱,那时候,如果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多么强烈的恶性事件,我觉得它都是有原由的,你早已经埋下了这个种子。
也有很多人说,你为什么老拍老人孩子啊。我虽然今年32岁,但是我觉得可能我就像一个老人一样。90年我们村子有了电,所以说我的老婆总是说,我跟她妈是一个时代的人,因为她总觉得,我的童年是听她妈之前的口述里面,才能这两个童年交织在一起,于是我跟她聊不在一起的,我是跟她妈比较能聊到一起,原因是我们有童年的相似的经历。
今年我已经32岁了,中国男性的平均寿命是72岁,如果幸运的话,我还有40年的活头,这40年,在我幸运的状态下,我平均最快两年一部电影,我也许还有20部电影的时间,不幸运的状态下,可能我就十几部电影的时间。我希望我的这十几部电影是全部去拍摄我真正想拍摄的,或者去关注这些我认为真正值得关注的人的事情,我觉得它是有价值和意义的,我不想轻易地浪费掉我这十部或者二十部电影的机会。
于是,2014年我拍摄了我的一部新的电影,这部电影叫《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将会在今年的十月份公映。
这部电影大致是在讲,两个小朋友,他们是一对兄弟,他们在草原上生活,上学。暑假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忘了来接他们,于是他们决定骑着骆驼去寻找自己在草原上的家,但是父母一直在游牧,他们并不知道家在什么地方,只是之前父母告诉他们说,如果你放牧要迷路,你就一定要顺着河流走,就是有水的地方水草才会长得丰茂,牧人的家一定是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于是这两个小孩就顺着干枯的一条河流一直走啊走,他们骑着两峰骆驼,经过了七天六夜,展开了五百公里的回家之旅的行程。
他们就好比,爷爷带着传统已经逝去了,但是父亲又不在,对于这两个少年来说,他们变成了这个时代,文化无法传承的这个时代。乡愁其实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故乡,我们失去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面的那个水草丰茂的土地。
我住在北京已经12年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城市跟我有什么关系,原因是我每年都要去办一张暂住证,每年这个暂住证都会提醒我,这个地方不属于你,你只是暂时居住在这儿而已,这儿不是你的家。
对于我来说,小的时候对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最早开始是因为我的爷爷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去买一张年画,这个年画上大部分都是印的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豪华的建筑什么的。后来我真的明白了,其实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对于中国的普通的家庭来说,它真的就只是一张年画而已,但是在这个年画背后的城市,其实更多的是像《老驴头》、《白鹤》里面的老马生活的地方。
但是现在有无数的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投入到这个年画般的城市,去寻找自己的未来。我们出去的时候,都将自己的乳牙丢在了我们出生的那片土地上,但是试问,若干年后还有多少人能够拖着自己的躯体,把自己的躯体埋葬在你出生的那个故乡?我相信没有多少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依靠出卖体力去城市里面换取他们认为最高昂的社会价值,但是他们有一天不能够出卖体力的时候,我不敢想象他们的未来,他们回到村子里面,土地已经没有了,他们怎么办?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这个时代只能在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的电影里面翻来覆去。
北京这样的城市唯一能够让我感到亲切的时候,是下雨的时候,我会闻到雨滴跟水、跟草、跟泥土产生的一种土腥的味道,这会让我找回我精神上童年的味道,这个味道让我觉得这个城市突然间还有一丝亲切。虽然说我一直在拍摄一些关于农村的电影,或者是老人和孩子的电影,我觉得这是一件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事情,尽管可能其他人不这么认为。电影它除了作为一个文化产品仅具的娱乐功能以外,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通过这些电影,了解到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时间线上的不同纬度的别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的生活,我觉得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去了解这个世界。
裕固族,这支在中国地理版图上近乎绝迹的少数民族,在甘肃中部的草原上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他们有着兵荒马乱的历史,也有着先族人保留下来的语言。《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讲述了两个裕固族的孩子独自穿越静穆广袤的大漠去寻找他们于水草之上家园的故事。回家的念头源于居住在镇上的爷爷突然离世,弟弟阿迪克尔说“把灵魂带回草原,就是回家”,于是两个孩子装着老人的遗像,骑上两匹骆驼上路了。在孩子的记忆中,父母依旧留守在属于裕固的那片草原上,回家则完全依赖骆驼对水草敏感的天性和两人模糊的记忆。路途中,两个孩子来到一座即将被弃置的喇嘛庙,庙里的老喇嘛形容河为母,草为父,劝孩子理解父母对水草乃至对家园的坚守。
两个孩子最后在河道边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手中捧着与身边其他淘金人手中一样的竹筛,远处的大货车扬起漫天的沙尘,工厂高至云霄的烟囱正不断地向外冒着浓烟——孩子们的家不再水草丰茂,新的家处在工业化巨大的影子之下。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影片多次提及孩子母亲的病危,如若以河为母,淘金人对母亲河进行的开采和破坏其实是一种隐喻。
先秦分中华九州,甘肃占据雍、凉二州,有着“雍凉之地”之称。因为土地贫瘠和水源匮乏,甘肃这片土地带来的印象是一如既往的荒芜。张佺在《水车》的歌词里写道“我把水车不停不停/不停地踩动/看那流水将那沙漠变成田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人民有着最坚韧的品格,他们用后天的勤劳去弥补自然环境的先天不足。
作家刘亮程虽生在新疆,他的文字却填补了我对生活在黄土之上的劳动人民原本枯燥的想象。他写出“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这样的句子。先天不足的自然条件是能忍受的——取水困难可以多行几里路,风沙狂怒可以将其阻挡在窗外。但如果在萧瑟的黄土风沙之中还滋长出孤独,悲伤只会变得越发茁壮——没有人情味在嘴里,日子嚼着嚼着就会冒出干涩的黄沙来。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道:“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一房子空气,有腿的家具不会等你,有轱辘的木车不会等你,你锁住一扇门,到处都是路,一切都会走掉。门上的红油漆沿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墙沿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发黄的作废之路……无穷无尽的走啊。”
虽没有生于黄土之上,但乡愁其实都是一样的。
第26届法罗岛电影节第4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无人知晓单元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下面请看场刊影评人的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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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地方可以拍的更好(如最后的淘金河边穿梭和工厂),各种元素也是很散,本身的故事深度配不上精神深度,调度也是刻板粗糙,不过导演有意去展现消失的文明消失的草原消失的家乡就是值得关注的,期待一下今年的柏林电影节新片.
大钊
意识形态直白到成为贯穿全片的“母题”,倒不如学一学万玛才旦的克制,让观众自己看到,而不是说出来,只有结尾让人印象深刻,骆驼和孩子这个天然灵性的形象步入伤痕残酷的土地形成巨大视觉冲击与反差。
Michel_le
河流干涸,草原枯萎,文明隐逸,用儿童视角体现一场寻源之旅,可贵与对一族的关注与关怀,但剧本和节奏没有跟上它的意境,比较枯燥无力
折射入网
非常生硬、说教,让我想起狼图腾
松野空松
机械感,台词不太像是人说的,好在有一大段不怎么说话的公路桥段,那里是本片能看的地方
神盾局仔龙
荒漠上的一对兄弟去寻觅那水草丰茂的家乡,漫长的旅途里,找到一口有水的井都是艰难的,看到的寥寥无几的人马也不过是海市蜃楼,喜欢李睿珺的甘肃宇宙里对民族的关怀和对仪式的敬畏,片中丝路上的自然风光也很壮美。
#FIFF26#第3日的场刊将于稍后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裕固族人自称是回鹘人后裔。回鹘汗国曾经制霸西北大漠。塞北草原,千年来哺育了许多骁勇善战的民族。匈奴、鲜卑、回鹘、契丹、蒙古,如同季节一样地更迭。这些马背上的民族对中原汉人王朝连年征战。金戈铁马,尸骨如山。烽火不尽,春风又生。
其实他们的祖先也许只是想看看草原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等到人困马疲,就会回到那水草丰茂的故乡。可是很多时候,离别就意味着永别。或是醉心于华夏文明的灿烂,逐鹿中原、流连江南,或是干脆马革裹尸,灰飞烟灭。
稚嫩的巴特尔和阿迪克尔无法想象,驼脚下沉默的沙土,封印着多少折戟沉枪、角声呜咽。千年的闪回,不过是壁画上剥落的残迹,终归要化成阿爸的红头巾和胯下奔驰的骆驼。
故事就这样徐徐展开。
草原积贫,营生艰涩,病痛苦疾,兄弟疏离。阿爷回忆着牛羊满野的时光,卖掉了所有的羊羔。不知是谁在土壑间悠悠地唱着:“请保佑漂泊的孩子们啊,找到回家的路。父亲般的草原啊,母亲般的河流啊。绿色的草原啊,已快消失。奔流的河水啊,早已干枯。” 阿爷骑着白马,伫立山头。暮风轻拂,马尾悠荡。货车载着羊群,在广袤的黄土地上渐远。
不能秉鞭作牧的草原人啊,就像失魂的躯体。阿爷的灵魂好像随着那些小羊走了,留下了嫌隙久存的小兄弟俩,久久等不到阿爸。
小阿迪克尔向哥哥苦苦哀求:“我们一起回家吧,到草原深处找阿爸和阿妈,阿妈想你了。你不回去,爷爷的灵魂就没办法回到草原,他的灵魂就找不回家了。”
巴特尔终于还是放走了阿爷的小白马,带上肉干和奶疙瘩,和阿迪克尔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悠扬的驼铃,梦不断阿爷枯瘦的面庞。干涸的水道,觅不回饮马泉的族人。驼儿缓缓地走,胡儿淡淡的忧。被黄沙吹得惺忪的双眸,映衬着巴特尔分明的眉宇。
阿迪克尔使劲回忆着来时的路。坍废的村落里,阿迪克尔找到了文明的痕迹,那是小胖家丢弃的指南针,静静地躺在毯下,等待迷途的旅人。
戈壁的夜色,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没了遮蔽,星空变得清澈,狼嚎变得凛冽。
“开春的时候,和阿爸路过这里,还有几户人家呢。”
阿迪克尔总能找到没有迷路的证据。烟火不生的人家,断水的井,枯驰的藤。穿过脚下的荒漠,忍住心中的荒凉,直到心的容量再也装不下那片荒凉。
他们迷路了。
巴特尔大口喝水,掩藏焦虑。阿迪克尔四处攀高,寻觅出路。
“阿爸教过,要顺着河流走呢。”
“爷爷说,要跟着骆驼走。”
跟着骆驼,就能找到河流。
入夜,阿迪克尔倚驼而眠。恍惚间,又看到了阿爷的白马,就像白天遇到的行僧幻影一样,轻飘飘地就走到了远方,变成阿爷模糊的轮廓。白昼,巴特尔偶遇岩洞。眼前的壁画,瑰丽绚烂。上写着,前汉中宗,既得金人,莫知名号,乃使博望侯张骞往西域大夏问名号时。再往后看,渐入佳境,倏忽惊鸽乱飞,戛然而止。
灵魂出鞘,会不会更容易走出这片戈壁?以梦为马,会不会更能找回心中的故乡?
“巴特尔,你看见我的骆驼了吗?”
兄弟俩追着自由的骆驼,找到了另一只已病重的骆驼。那里是骆驼的故乡,夏日塔拉,曾经的黄金牧场。霎时绿草重生,黄河复流,山川青郁,水光接天。
巴特尔要杀驼放血,阿迪克尔拒而不从。几番撕打,误会不满,愤懑怒火,倾泻而出,分道扬镳。
卧躺的病驼好像浴血沙场的战马,阿迪克尔泪眼嚎啕,骆驼只是呻吟嘶啼。回头再看,沙原一片,一切如故。
一个人的夜,巴特尔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心窝。
“也没那么疼嘛,他肯定没事的。”
“你别哭了,你的骆驼弟弟肯定不会有事的。”
心中有愧,心念怜悯,便能遇佛。喇嘛庙里,老喇嘛说:“我们要到城里去,找个有水的地方...怎么就你一人?”
巴特尔呆望着,沉默不语。
“阿迪克尔说,他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阿迪克尔夜半而至。
老喇嘛指着墙上的报父母恩重经变图。
“父母为亲,非父不生,非母不养。”母亲是河流,父亲是草原,河流干涸,草原枯萎。修福,造经,烧香。就是报恩父母。
“我们一起祈福吧。”
老喇嘛把他的骆驼给了阿迪克尔。
“佛菩萨保佑你们找到回家的路。”
恐依门庭望,归来莫太迟。
茫茫山丘,默默看着自由的气球。汩汩流水,静静聆听兄弟俩嬉闹。
有水草的地方就是家的所在。多希望这就是旅程的终点。
遥远的另一端,族人们收起了羊鞭,扛起了铁铲,贪婪地吮吸地里最大和最后的丰饶。她不再滋养水草,哺育牛羊。
忙作的人群中,阿爸的红头巾格外醒目。策马的双手,笨拙黝黑。远眺的双眼,茫然无神。
五百里涉野登山,五更夜残月晓星,万种凄凉,千般寂寥,甚至草原的消失,都不如这般的父子团聚来得恐惧与绝望。
阿爸回忆起了阿爷。
阿爷说:“井里的水抽干了,海子也都干了,年轻人都走了。可惜了,想我年轻的时候,草原到处水草丰茂,牛羊成群。” 阿爸低头不语,不敢看着阿爷的眼睛。
阿爸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他不敢看着兄弟俩的眼睛。远处是烟囱高耸,厂房林立。而他已经分不清,淘金和放羊,哪个更像做贼。
阿迪克尔跟着阿爸,望着更远处斜阳照耀的山峦,又想起了那个残破的气球盒子。盒子上坐着阿妈和阿爸,穿着华丽的族服,抱着羊羔,乘着草原上的风,幸福地向他招起了手。
更成熟的作品。人一生只拍一部作品,李睿珺倒是有这么点意思。片子里面以孩子为视角,去表现一个大格局下的民族问题。水草丰茂的地方才是家,但是现实却不尽如此…
骆驼兄弟,草原民族的挽歌。何处是我家,中国儿童电影新方向(- -!)。看着导演的作品一部比一部好,这大概是最有力的推荐理由。不足之处还是中段冲突太弱,包括虽然知道小兄弟的情感羁绊,可是缘由略显不足。比较神的是父亲现身,戏水像《赞美聪慧》,结尾似《蒙古精神》
阿迪克尔那个小朋友演得非常好。关于马的镜头都极其诗意,仿佛梦境。拍得清晰、果断。果断这一点尤其不容易。但这个主题本身有它自己无法避免的单调和干燥。
比白鹤格局要大,从兄弟俩的荒漠之行折射出了一个民族的生存境地正在消亡,回忆里的绿草地以及墙上残存的壁画都是这个民族曾经兴盛的佐证,可惜结尾父亲跻身于淘金者的洪流已经说明了游牧民族的没落,导演能够关注到这个特殊的族群是件特别令人敬佩的事情,两位小演员尤其是弟弟表现得也很好。
家在哪里?家在梦里。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上映时,放的地方少,时间短,没赶上,当时本地影院经理朋友还到处借拷贝,准备放,好像也没实现。李睿珺越拍越好了,故事这么轻巧却容纳如此沉郁的命题,老人纷纷逝去故乡渐渐荒芜,身为边地少数民族,有几处挺感触。汤龙小朋友马兴春老爷子“白鹤”时的亲切感犹在,演得真好。
一直以为是受害者和最后的坚守,到头来却发现成为了帮凶,而那种被动更是无奈。小朋友也是这么想的吧,但爸爸终究是爸爸,一起回家的脚步就轻快多了。之前上映时做过活动,看了一半,最近才补全。卡斯成了后来《白鹤》的“原班人马”(额,马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匹)。作为首部长片,这样没有什么野心的故事真的很适合,朴实而有特色,坚定明确地做自己想要的东西。叙事逻辑还有点不通顺的地方,不过也不是特别严重,汤龙小朋友很好地把握住了那种生存能力很强的憨憨特质,另一位稍微有一点欠火候(希望他看到不要伤心)。
并不太好。有很多东西非常刻意,比如开头对于历史的介绍。落后的草原文明被现代性所侵蚀,是必然的,直到现在,这些艺术片导演仍然流露出一种对田园牧歌非常浅层次的不舍,这一点是电影很大的问题。它并不深刻。更何况故事本身如此闷。
喜欢兄弟俩中间恍惚看到几个僧侣的镜头,一开始让人以为是幻觉,这个细节后来是喇嘛寺庙搬迁。
好过导演前作。家乡的消失、水草的风化、河流的干涸与工厂的建成,通过兄弟俩的在路上全数展现。旅程搭载着梦想与焦虑,哀叹着游牧民族的消失和生态的破坏。壁画部分稍显笨拙,僧人指路与河水嬉闹算是一种救赎吧。伊朗老伙伴Peyman Yazda哀怨的民族音乐加分不少。
我有时候觉得豆瓣最好看的电影就是7.6-8.0之间的那些电影!这个太好看了!弟弟最后看到淘金的时候,机位!那个镜头赞爆了,整个电影除了教室和葬礼的镜头,没有超过五个人的镜头,但是到这人一下子多起来了然后那个机位的走向,太魔了!导演好牛逼!还记得费里尼的八部半么!还像现代启示录
另类的“公路片”,归家之路也是两兄弟和解之路,小孩子间的微妙感情,导演把握的相当好。喜欢戛然而止的结尾:归家之路上田园牧歌的想象最终撞上的是传统生活方式无法继续的现实,但终究他们是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许这就已足够。明显的缺点是音乐太煽情。记忆与social-ecological system。
#丝路电影节#
空灵的笛声、鼓点、驼铃,配乐绝赞。默默忍受和付出的弟弟,沟通很少却有关心的哥哥,骑着骆驼,踏上征程…孤独的白马,空旷的沙漠,路过的僧人,残垣断壁,遗弃的喇嘛庙,没落的石窟和褪去的壁画…依随丝绸之路踏过惆怅的历史,回到生机绿地,那曾经的黄金牧场夏日塔拉。“把灵魂带回草原,就是回家”
兄弟俩穿过沙堆追骆驼那场戏非常震撼,有一刹那遁入历史化空间的幻觉
驼铃声声,载着两兄弟关于家的向往;黄沙漫漫,根植着人与土地最原始的信仰。西北群山荒芜草原退化,以草地为父河流为母的人们面临生存困境。一路上干涸的枯井、白色的沙原、空荡的鬼城村落无一不在无声控诉;两兄弟从怨怼争执到和解,满是童趣。倘若剧情多些冲突不要像土地那么干瘪,选去申奥都靠谱。
美学上挺喜欢,内容太硬了,和自然风凑一起显得拧巴;兄弟公路片的主线是惊喜,残垣断壁有鬼魅气息;想想还是打个四星,因为这片子应该去大银幕看
比我乘白鹤去了更好,依旧关注孩子、老人、地域文化、生命与环境的起始和终结。有伊朗儿童电影般的纯真朴实,两个小演员特别棒,李睿珺指导演员很厉害。 他说花了两个月时间训练孩子和骆驼,教他们说自己民族的语言,“裕固族曾有自己的国家,现在只剩一万四千人。”导演上个短片《礼物》也是这主题
放牧时如果迷路,一定要顺着河流走,有水的地方水草才会茂盛,而牧民的家就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当最后兄弟俩历经险阻终得回归故土的一刻,家早已被工业化的各类厂房悉数占盖,真是令人唏嘘,讽刺得又想哭又好笑。
18块一张票,影厅里依然没多少人,毕竟这样一部文艺片很难讨好大众。影厅里始终很安静,一如影片舒缓流畅。简单的故事,很少的演员,格局却不小,导演在镜头语言上着实精雕细琢了一番。片子确实闷,可是又难以自持地被吸引。电影结束后,影厅响起了稀疏又笃定的掌声,我想这是对国内独立电影的致敬吧。